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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前三年是迄今為止時箋生命中最幸福的三年。

因為這段時間也是時傾最快樂的時間。

媽媽開心,女兒就開心。

時傾的快樂源自前夫的痛苦。

那三年,時箋爸爸的生意一直不順,欠了銀行很多錢,一度在街頭擺地攤。好事者笑吟吟問他從老板變成打工仔心情如何,他笑著說是只要是為了兒子,什麽苦都能吃得下。

一切只是為了兒子。

為了兒子,時箋的爸爸曾厚顏無恥找到時傾要求她賣掉當初兩人離婚時分的小房子。房子雖然破舊且不到八十平米,但貴在後來成了學區房,能輕輕松松賣出一百萬。

“有了這一百萬,我就能東山再起。屆時給你分紅。”

時傾看著前夫的醜態,長年累月積攢的痛苦在這一刻變成了舒暢的笑意。

事情卻沒有結束。

時傾曾經的婆婆,當年嫌棄時傾沒本事只生了一個女兒的那位老婦人日覆一日坐在她工作所在地的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時傾狼心狗肺,竟然不幫助前夫渡過難關!

老婦人逢人便控訴時傾,也訴說自己兒子的委屈:她的寶貝兒子做錯了什麽?不就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不就是和另一個女人生了孩子嗎?那可是兒子!帶把的!現在不過是讓時傾將自己的房子拿出來賣掉支持前夫的生意!又不是不給分紅,時傾竟然不給?若是在解放前,男人三妻四妾,時傾作為小妾,這樣不聽大房的話,可是要浸豬籠的!

時傾聽得很仔細,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個細節。聽到開心處,買來一包瓜子,磕得手舞足蹈。

那時候許多多管閑事的人都說時傾狼心狗肺,老人家都這樣求她了!

甚至有人說:“你不過是房子變成了分紅,老人家可是哭了啊!不孝!”

有人永遠不知道什麽叫做“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大度。”

“老娘高興!管你們屁事!”

時傾很開心,磕著爪子,罵著臟話。

長年累月的勞作,磨去了時傾身上的所有溫婉,當時傾還是少女時,她也喝著飲料翻著《傲慢與偏見》,藏在被窩中打著手電筒看《窗外》。

可當少女有了丈夫,她便成了妻子。有了女兒,她便成了母親。

有的女人有了丈夫和孩子依舊是少女。

有的女人有了丈夫和孩子成了圍繞鍋竈打轉的中年婦女。

有的女人有了丈夫後成了惡人,有了孩子回歸溫柔。比如時傾。

在與柴米油鹽較量的歲月中,時傾將所有金錢與心力放在時箋身上,一分錢掰成兩半用,她身上的棉衣是二十年前的款式,衣角磨得稀爛,二十餘年,她甚至舍不得為自己買一包兩塊錢的護膚霜。

當一個人日日夜夜為老板多收了一塊錢而爭吵,再似水的柔情也被辛勞變得刁鉆而刻薄。

聽得樂呵呵,時傾還笑瞇瞇讓前任婆婆將前夫的現妻帶過來。“讓她告訴我:‘姐姐,你是來加入這個家的,不是來拆散它的。’說不定我就答應了呢。我呸!”

那段時間,那戶人家的醜態讓時傾很開心。

大四上學期,時箋鼓起勇氣告訴時傾自己有了男朋友,是個學畫畫的,在微博當畫手,但是不紅。

時傾笑著說,男人最重要不是有多少錢、有多好看,重要的是溫柔、大方、得體,有擔當。“畫畫好啊。讓他考個教師資格證將來開個培訓班、或是去學校當美術老師,可以多顧及家裏,很好啊。”

轉折出現在大四的下學期。

時箋爸爸的公司有了轉機。卻不是因為勵志電視劇中常見的憑借能力遇見貴人提拔走向人生巔峰。

一個富二代看上了他的女兒。雙方用一個月確定關系,那戶人家給了五百萬彩禮。給了彩禮後,女兒和原生家庭再也沒有任何牽扯。

那五百萬讓時箋爸爸的生意起死回生。

他再次過上了每三天花五百塊錢抽煙的日子。

“根本是賣女兒得來的錢。”時傾說起這件事,一臉不屑。

可從那天起,時箋的爸爸就徹底轉了運。生意越做越大,再度買回了別墅,車子,還將考不上大學的兒子送去了國外。

時傾的前任婆婆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她每天讓家裏請的司機將豪車開在時傾上班地的門口,每日繪聲繪色對任何一個過路人將時傾當初舍不得幫前夫一把,現在前夫走了運成了大富豪時傾還是在工廠做工的事到處傳。

沒有眼界。

當時所有人都這樣嘲笑時傾。

時傾也曾說起自己的苦難。

可人們更喜歡強者淪落後被弱者鄙視,通過努力再度爬上巔峰的故事。

像一本爽文。

主角遇見苦難也順風順水,平安一生。

在人們眼中,時傾是炮灰。

她拋妻棄子的前夫是男主角。

那段日子,時箋的戾氣很大,學校離家不遠,她每周回家,只為了幫媽媽爭一口氣。可身為時傾的前任婆婆——也是時箋親奶奶那位老婦人卻一臉鄙夷。

“女孩子大學考得好有什麽用?讀書厲害有什麽用?重要的是嫁一個好老公。你男朋友還是大學生吧?有錢嗎?”

“錢不是最重要的。”

“錢如果不重要,為什麽人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難道不是為了賺錢?沒本事嫁個好男人一次性獲得別人掙一輩子都得不到的錢的人才會說讀書重要。”

時箋氣不過。笑著說:“你親孫女賣子宮得來的錢,用起來舒服吧?”

那老婦人大吵大鬧,哭聲震天動地。往地上一躺,說時箋推她。

那一帶沒有監控。

大家看老婦人哭得厲害,又聽老婦人說時箋是她親孫女,所有人都說是時箋的錯。

解釋沒有用。

誰弱誰有理,誰年紀大誰有理。

那天,時箋沒有哭,只是五臟六腑氣得疼。

那件事是分水嶺。

那件事後,媽媽時傾,變了。

那個總是對女兒說女孩子要自立自強,要讀大學、找好工作,為社會做出自己的貢獻的媽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日覆一日將女兒上下打量,思考女兒能“賣”多少錢,怎樣才能將女兒嫁給有錢人、那個有錢人一定要比前夫的女兒嫁的男人更有錢的婦人。

她開始喋喋不休,說時箋長得不差,身材不錯,學歷還高,憑什麽嫁給一個窮畫畫的?藝術家?天下到處都是餓死的藝術家。

她將時箋最漂亮的照片沖洗出來,一旦聽說有有錢人出沒便找人搭線,給對方介紹自己的女兒。

時箋好幾次被迫相親。

每次都順利“躲過”。可每次“躲過”後,看見母親那張痛苦而憂傷的面容,心裏就像是被人惡狠狠擰了一把。

她找工作,比公司任何人都要努力。可一個才畢業的學生,實習工資不過三千塊。

紀夏也很努力,可他的《倉鼠帝國》在微博連載一年有餘依舊揚不起任何水花。黑紅也是紅,最可怕的不是被一群人圍攻,而是別人連圍攻都不會選擇你。他偶爾幫人畫設計圖,每月除開各項用度,還能剩好幾千塊錢。

兩人覺得已經足夠。

但是不夠。

媽媽時傾覺得不夠。

和那戶人家相比遠遠不夠。

“你有沒有和他發生那種事情?”她質問女兒。

時箋本以為媽媽會說女孩子要自愛。

時傾卻說:“處女更容易嫁一個有錢人。”

時箋也曾反抗,她帶紀夏回家,從大門而入,告訴媽媽,這才是她心愛的人。

結果,紀夏被時傾用搟面杖打出了家。

一搟面杖打下來,紀夏額上流了很多血,站在大雨中喊他永遠不會放棄。

時箋被媽媽鎖在家中。

她順著老舊的水管爬下樓去找紀夏。卻被紀夏趕走,赤足走回家。

時箋不怪紀夏。

媽媽時傾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比她平日罵那戶人家還難聽。她似乎提早找人調查過、也知道紀夏沒有媽媽的事情。

“有娘生沒娘養的雜碎!”

紀夏的臉黑得可怕。

那天,時箋準備離家出走,同紀夏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進了屋,時傾哭紅了眼,手中握著用了七八年的黑屏按鍵手機。發現女兒不見後她就打電話報警說女兒失蹤了。警察自然不會受理。

見女兒平安歸來,時傾又哭又罵。

時箋對自己說,再也不要讓媽媽傷心,不能就這樣和紀夏遠走高飛。

但時箋永遠不會放棄紀夏。

只要和紀夏一起,一定能改變媽媽的想法!

在她心中,媽媽時傾永遠是那個在外人面前兇悍可怕,面對她卻總是溫柔微笑的好媽媽。

錯的,是將媽媽逼至這一步的那些人。

但紀夏走了。

一走就是五年。

不與她有任何聯絡。

時箋開始漫無止境的相親,一個月,十三次。

其中不乏男人對她有好感,卻總是會被時箋的媽媽逼得逃之夭夭。因為時箋的媽媽說得很清楚:我女兒可以嫁給你,我女兒跟了你後就可以不回家,但是——男方必須一次性送上八百萬的禮金。

男人也不是瘋子。

時箋由著媽媽胡鬧,背地裏瘋狂找著紀夏。

終於,找到了一個真心想和她結婚的男人。五十歲,有個八歲的兒子。“孩子不能沒有媽媽。”

時傾歡歡喜喜。

因為這個男人,比前夫另一個女兒的丈夫,更有錢。

時箋瘋狂地找紀夏,只要他回應一聲,不管是天涯海角,她一定去。

只要有愛情,天大的困難也能度過。

可是她找不到紀夏。

那個曾手握一本《霸道總裁語錄》瘋狂追求她的紀夏忽然不要她了。他似乎有了胡莎莎這個新女朋友。

時箋孤立無援。

卻依舊不願意妥協。因為從她記事起,她媽媽便一直告訴她,女孩子要自強自立,不能依靠男人。

她嘗試讓當年的媽媽回來。

但媽媽時傾似乎入了魔。

再也受不了似乎永遠也改變不了的母親。

時箋選擇了逃避。

她看見了招支教老師的消息。

那時已經是十一月初。

學校一般不招老師。

她還是抱著試試的想法打通了電話。負責人說有一個學校的校長前幾天才打電話過來說這次去的支教老師哭著逃跑了。學校還有兩門課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

“要不要去?”

“去。”

“聽說那個地方很偏僻,很苦。”

“我去。”那個時候,所有的苦都比不上時箋心中的苦悶。

時箋去學校只是為了躲避。

躲避媽媽的逼婚,躲避遠去的愛情,第一次發現學校時常出現很久沒有信號的狀況時她甚至有幾分欣喜若狂。

紀夏——如果發現她不在線上,一定會擔心她,一定會找她吧?

想象與現實總存在差異。

時箋一呆便是五年。

每年也會回家。

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時候,媽媽時傾看著她,摔杯子砸碗。時傾罵時箋不懂孝順媽媽。分明媽媽受了那麽多苦才將她培養成人,她竟然不願意嫁給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

“生你不如養條狗!”

時箋默默忍受,嘗試著與母親和解。

苦難總有盡頭。

第三年寒假回去,時傾似乎想明白了。也承認當初自己想將女兒賣八百萬的想法實在是胡鬧。

“他女兒賣了子宮,我女兒不能賣。我重新給你介紹一個。慢慢培養感情,嫁入豪門。”

“媽媽,你說男人最重要不是有多少錢、有多好看,重要的是溫柔、大方、得體,有擔當。”

時傾那時的眼神時箋永遠也忘不掉。她眼中是滿滿的鄙夷和嘲弄。“感情,算個屁!我當年就是被‘愛情’兩個字騙了選了你爸爸。不然當年那麽多有錢男人追求我,我嫁給誰不好?感情沒有了,還有錢。”

那個溫柔、向上、拼命,天天告訴女兒女孩子要自強自立的時傾,再也找不到了。

媽媽時傾再也不在乎她的工作、工資、快樂與悲傷。大學文憑成了嫁妝的一部分,成了找一個好老公的保證。

“時箋,你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幫媽媽出一口惡氣!讓媽媽揚眉吐氣!”時傾經常這樣說。

時箋一直知道媽媽的想法不對。

卻也一直知道媽媽會這樣想很正常。

因為那個男人生意做得很大,收購了媽媽上班的地方,第一件事,開除了時傾。報覆她當年不賣掉房子幫助自己的事。

時箋去吵過。

那個時候她才明白,在父親的心中,有的孩子是寶,有的連草都不如。

時箋依舊回來支教,偶爾回家,繼續漫漫相親路。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孩子純凈的雙眼救贖了她的惶恐不安,給了她面對痛苦的勇氣。

“女孩子要好好讀書,自強自立。”教前幾屆初中生時她總是這樣對班上的女孩子說。

最後,總會告訴班上的女孩子們,這是她媽媽當年告訴她的話。

時箋緩緩閉上眼。正午的校園很熱鬧,孩子們在老師的督促下做完作業便撒開小腳丫四處撒歡。

預備鈴響了,她拿起書準備進教室。

路上遇見幾個學前班的小孩,今天卓瑪老師教了他們“麽麽噠”這個動作。看見時箋,他們一個個小紳士般對時箋行禮。

“時間老師,愛你愛你麽麽噠。”

時箋笑了,輕輕摸了摸最靠近自己的小男孩光溜溜的小腦袋。“我也愛你們呀,麽麽噠。”

這個世上,總有人能救贖你。

時箋想要救贖自己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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